知網之“罪”終于一錘定音。
12月26日,國家市場監管總局對知網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作出行政處罰決定,責令其停止違法行為并全面整改,同時處以其2021年境內銷售額17.52億元5%的罰款,共計8760萬元。
公告中點明的知網壟斷行為主要是兩條:一是通過連續大幅提高服務價格、拆分數據庫變相漲價等方式,實施了以不公平的高價銷售其數據庫服務的行為;二是通過簽訂獨家合作協議等方式,限定學術期刊出版單位、高校不得向任何第三方授權使用學術期刊、博碩士學位論文等學術文獻數據,并采取多種獎懲措施保障獨家合作實施。
這場反壟斷調查立案于今年5月,歷經7個月時間終于有了最終結果,圍繞知網發生的長期爭議也總算蓋棺定論。今年4月時,因中科院宣布停用CNKI數據庫,知網被推上了輿論的風口浪尖,當時我們也曾撰文梳理分析此事。
在這篇文章中,我們歸納了知網怨聲載道的幾項原因;講述了知網的地位從何而來、商業游戲如何變質;并與海外部分學術資源庫逐漸踐行OA(開放獲?。┰瓌t的情況進行了類比。今天再看依然十分合適。
以下是一篇舊文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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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廖藝舟
編輯 | 趙普通
來源:毒眸(ID:DomoreDumou)
“天下苦知網久矣”,現在連中科院也用不起了。
近期中國科學院文獻情報中心稱,從4月20日起停用CNKI數據庫,該通告表示:“2021年,中科院集團CNKI數據庫訂購總費用達到千萬級別,該數據庫高昂的訂購費用已成為中科院集團資源引進中的‘巨無霸’”。消息很快被媒體證實,被問及是否會恢復對知網的訪問時,受訪的負責人表示“至少今年沒有這個計劃”。
隨后知網方面也對此事進行了回應,稱將繼續提供正常服務,“直到2022年協議簽署并啟動服務”,言下之意即是否訂購仍有回旋空間,具體價格和數據庫內容取決于今年的協議。
知網貴,早已是共識。據紅星新聞統計,目前至少有6所高校抱怨過知網價格高昂、漲價頻繁。但對于高校師生們來說,知網不但是學術評價體系的重要部分,還是論文查重的權威,有不滿也無可奈何。
就在中科院退訂風波剛剛平息時,知網的查重服務又被訴濫用市場支配地位,日前已在杭州中院立案。
做著“取之高校,售于高?!眱深^買賣的知網,經過20多年積累,已經達成“高校市場占有率100%”,收錄95%以上的正版中文學術資源,早在2017年其機構用戶就超過了20萬家,論文全文下載量達到了一年20億次。除了“前博士后”翟天臨,沒人能在中文學術江湖里繞開它的觸手。
當一家公司成為行業頭部,往往會構筑自己的森嚴壁壘。但分享學術、獲取知識,本不該是件門檻如此高的事。
高校vs知網:無效的反抗
知網把學術論文做成了一門暴利生意。
知網母公司同方股份財報顯示,2021年上半年知網營收4.96億,毛利率為51.3%。據天眼查統計,從2005年至今,其毛利率從未低于50%,高點可達70%以上,而去年A股最賺錢的公司中國工商銀行,2021年一季度毛利率也只有46.2%。
始終能保持高利潤率的原因之一,是每年漲價,漲幅在10%上下,具體數額由各學校與知網談判,但校方通常不太有議價權,知網也不會給出明確的定價規則,理由只是“收納的文獻資源越來越多了,價格自然上浮”。
持續漲價是各大院校難以承受的心頭刺,也往往是誘發矛盾的導火索。2016年1月,武漢理工大學曾發布公告稱“由于續訂價格漲價離譜,我校與中國知網公司的談判非常艱難”,并指出2010年到2016年知網價格總漲幅達132.86%,年均漲幅為18.98%。同年北京大學也因為同樣的理由發出過暫停續訂的公告。
不過這些抗議,最后都以失敗告終,山東、云南、湖北、安徽、河北等地多所高校都出現過停用知網又再次重啟的情況。比如武漢理工大學就在發出公告一個多月后恢復了對知網的訂購,安徽某高校圖書館負責人曾在采訪中說:“為了恢復知網,我們把學校其他小型數據庫砍掉了不少,才湊齊了購買知網的經費?!?/p>
“口氣越來越硬?!边@是前中山大學圖書館館長對知網的感受,他曾在北大抵制漲價時私下“請他們堅持”,還在2021年12月和廣東省幾十家高校圖書館一起和知網談判,當時知網的條件是漲12%,“一分錢都不降”,“大家說好歹降個0.1%,也不行。那么多人也談不過,沒什么辦法,大家都僵著?!?/p>
個人用戶同樣無法承擔知網之“貴”,如果離開高校后仍想閱讀各類論文,就需要充值會員卡為每篇論文單獨付費,其中普通期刊、會議文章等按0.5元/頁計,碩博論文多年來的價格分別是15元/本和25元/本,迫于外界壓力,2021年12月降為了7.5元/本和9.5元/本。
去年7月,知網誕生了首篇被引量超過10000萬次的論文《中介效應檢驗程序及其應用》,該文共7頁,目前下載量已達98055次,如按0.5元/頁的計費方式,僅此一篇就能產生超過34萬元的收入。
知網的底氣來自它所提供的各類文獻數據庫,其中《中國學術期刊數據庫》和《中國博碩士論文數據庫》較為常用,但為數據庫提供論文的作者們,幾乎得不到什么報酬。
期刊文章的版權歸屬有比較復雜的歷史原因。雜志的投稿聲明里,通常會告訴作者一經采用雜志社就擁有了文章的使用權和傳播權,但這種“稿約”其實是互聯網剛興起時,紙質作品的網絡傳播在法律不完善情況下的產物。嚴格意義上,“稿約”不針對任何特定的人,也不約束內容、期限、違約責任等,并不具備法律效力。2006年出臺的《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也規定網絡轉載未經著作權人的許可就構成侵權。
但長期以來,“稿約”在社會層面默認成立,知網繞過作者和雜志社簽訂授權協議的方式也延續至今。2006年左右,知網還增加了“獨家授權”模式,鞏固自身在論文資料庫領域的地位,那個時候如果是非獨家,學術期刊一年能收到的版權費大約3000-6000元,簽了獨家則是“五萬封頂”。
碩博論文的版權獲取與之類似,知網從高校處獲取論文版權。一本論文的扉頁都會有《學位論文版權使用授權書》,其中一條即“可以將本論文編入有關數據庫”。大部分碩、博學生不會在意版權讓渡,為了提交論文、畢業答辯,都默認簽訂。
知網有稿酬,只是低到可以忽略不計。按照掛在網站首頁的“學位論文領取稿酬通告”,從2008年開始執行的稿酬標準是博士學位論文可獲得面值400元的通用閱讀卡和100元現金,碩士論文是300元閱讀卡和60元現金。
曾有知網人士向《南方周末》透露:知網三分之二的收入來自數據庫,剩余三分之一里很大一部分靠“查重費”。“查重”也是知網的重要業務支柱,影響著全國高校學生能否順利畢業。
在淘寶上,“知網查重”的費用是Paper、大雅等其他查重系統費用的10倍左右,查一篇論文的價格多為兩三百元。這些零散的查重服務是如何流到市場上的并無統一說法,一些淘寶賣家也不知道自己的“上線”是誰,只是遵循“一手交錢,一手拿報告”的經營法則。知網曾辟謠稱,系統只對機構開放,如高校、出版機構、科研機構等。查重系統和數據庫一樣,主要是機構用戶在為知網買單。
困擾學生們的則是查重規則,高校間素有傳言說“13個字符相同即判定重復”,這并非知網公布,但查重并不智能的爭議存在已久,諸如直接引語、著作原文等都會被判為重復,每年都有數百萬畢業生為了“降重”絞盡腦汁。
翟天臨事件后,各高校都不約而同地提高了對畢業論文的查重率要求,去年畢業季被戲稱為“天臨3年”,有網友分享稱為了降低重復率,把“科學家研究出新型結構”改成了“聰明人類研究出新型結構”,還有人稱把“處死所有小鼠”改成了“將20只小鼠就地正法”。
商業游戲與權力崛起
知網誕生的本意,是讓學術知識的分享和查詢變得更加容易?!盀槭澜鐚W術信息傳播作出貢獻!”1996年的第1期《CAJ-CD導報》上,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盧嘉錫寫下了這番寄語。
CD光盤,是知網的前身。90年代, CD的出現為圖書館資料提供了新的存儲介質,創始人王明亮提出了《中國學術期刊(光盤版)》(簡稱CAJ-CD)項目的經營方案,該項目在1995年正式立項,1996年12月以電子書號的方式正式出版,據《CAJ-CD導報》記載,創刊時就已有1000多種學術期刊加入。
1998年世界銀行在《1998年度世界發展報告》中提出了“國家知識基礎設施”(簡稱NKI)概念,王明亮提議建設“中國知識基礎設施工程”(即CNKI),這一計劃很快得到國家有關部門的肯定與重視,1999年CNKI工程被列入“火炬計劃”,科技部等五部委將其評為“國家重點新產品”。
CNKI工程的確代表著學術資源聚合與檢索的先進趨勢,有國家認可,再加上當時學術界對版權的認知不深,CNKI與各期刊的合作進展得十分順利。到1999年時,已經有3500種期刊被收錄進《中國學術期刊(光盤版)》,短短3年時間,CNKI已經奠定了自己獨一無二的地位。
同年CNKI開通“中國期刊網”,2002年上線《中國優秀博碩士學位論文全文數據庫》,按知網的宣傳資料描述,該數據庫的建立同樣離不開國家的支持與機構的協作。2003年“中國期刊網”改名為“中國知網”。
后來雖有一系列股權變動,知網的運營主體自始至終都是市場化的第三方企業,但與此同時,知網卻深度介入了國內學術期刊的評定。學術期刊的地位高低取決于“影響因子”,構成影響因子的核心指標是“被引率”。作為最大的學術資料庫,只有知網能提供完整的被引率、下載量等重要數據,它每年也會據此發布《中國學術期刊影響因子年報》,供各期刊參考。
除了期刊,在高校工作的學者們所面臨的考核、評優等,同樣依托于論文的“影響因子”,而既有收錄、傳播作用,又能給論文影響力提供數據依據的,還是知網。盡管知網不直接參與學術評定,但任何學術評定也離不開它。
也就是說,當一個龐大如知網的資料系統形成后,它所扮演的角色就不再僅是學術傳播平臺,而是會影響期刊、學者們的命運。在掌握最大傳播聲量的情況下,知網也同時擁有了一份無形的權力。
權威之下從來不乏挑戰者,近年比較知名的案例是中南財經政法大學退休教授趙德馨的訴訟。2013年,他發現自己主編的《中國經濟史辭典》在知網下載需要付費,自己十余年來卻未收到任何使用費,另外100多篇論文也能在知網上查到,卻未經自己授權,年近九旬的趙德馨咽不下氣,決意要與知網對簿公堂。
從家屬區到圖書館20多分鐘的路程,老教授跑了30多趟,將百余篇論文的原件找出來一一拍照取證。這些文章里有20多篇涉及十幾位合著者,聯系上后,在職的學者大多有所顧慮,擔心知網會不再收錄,擔心期刊迫于知網的壓力不再刊載他們的文章。甚至有一位副教授登門拜訪,來表達自己不愿授權進行訴訟的無奈。
最后只有趙德馨的愛人,93歲的周秀鸞教授,和他的“大弟子”,73歲的蘇少之教授,和他一起起訴了知網,他們已經脫離了學術體系,才能沒有后顧之憂。直到2021年12月,此案二審結束,訴訟時長長達兩年半,三位老人被判勝訴,總計獲賠110余萬元,但隨后知網下架了三人涉案的所有文章。
案件塵埃落定后知網官網刊出了道歉聲明,稱將“妥當處理趙德馨教授作品繼續在知網平臺傳播的問題”,這是它成立20多年來的最大讓步。過去的侵權糾紛還包括2017年汪曾祺《受戒》訴訟、2008年78名碩博士聯名訴訟等,賠償金額不高,知網的態度都是息事寧人。
就在中科院宣布暫停知網使用權時,趙德馨教授再次發聲:“再次上架的事從來沒跟我溝通過,這么久了,也沒看到知網有什么實質行動,我估計催他們也沒什么用?!?/p>
“獲取知識不該遭遇障礙”
學術資源庫的“壟斷”與“反抗”,并不是中國特色。
全球最大的學術出版商愛思唯爾手握《細胞》《柳葉刀》等頂級期刊,每年發表25萬篇論文,這家公司從19世紀80年代起就在做學術出版生意,互聯網普及后也順理成章地打造了自己的學術資源庫,Science Direct每年下載量高達10億多篇,數量列所有資源庫第一,Scopus則涵蓋了由5000多家出版商出版發行的21000多種出版物。
愛思唯爾的LOGO是一位老人站在大樹邊摘取果實,老人象征廣大學者,大樹象征人類的已有知識,美好的寓意背后,在學術界“兩頭通吃”的商業模式卻正是由它開創的。
《衛報》將其模式特征總結為“研究者供稿,卻要花錢看論文”、“科研經費沒有提高科研人員的收入,卻提高了出版商的利潤率”、“訂閱費用壓得預算喘不過氣,高校卻不敢不買”,并評價稱“縱觀人類歷史,都很難找到像學術出版一樣匪夷所思的行業”。
2019年時,美國加州大學宣布全部10個分校中止與愛思唯爾的合作,該校整個系統每年發表約5萬篇論文,占美國學者每年發表文章總量的約10%。一年后,麻省理工也中止了與愛思唯爾的合作。這種“集體抗議”在海外也時有發生,2016年德國一批高校、科研機構曾組成“DEAL”聯盟,共同宣布不再與愛思唯爾續約。
沖突原因和國內高校抵制知網的原因相似:費用談不攏。2018年全年加州大學共付給愛思唯爾1100萬美元,這筆費用分為兩個部分,“訂閱費”即加州大學能在愛思唯爾的數據庫上看到文章;“處理費”則是指愛思唯爾為論文提供全網訪問平臺的費用,相當于每家期刊要收的“版面費”。
加州大學的主張是只交處理費,取消訂閱費,堅持“開放獲取”(OA)原則。在海外,OA是一種被倡導多年的學術出版模式,其要旨在于由作者承擔出版費用,文章對所有讀者免費。
2021年3月,愛思唯爾妥協了,與加州大學重新簽訂了一份“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開放獲取協議”,加州大學在其旗下2500多種期刊上發表的論文都會向讀者免費開放。事實上,2020年時加州大學已經與另一家權威出版集團《自然》達成了OA協議,在OA模式下,作為中介的出版商們就只靠作者們交的“版面費”來獲利,不再向機構用戶和個人用戶牟取暴利,也就在根源上杜絕了“看不起論文”的問題。當時加州大學的談判主席表示:“這些王牌期刊是OA最難攻克的難題,這是全世界在這方面邁出的第一步?!?/p>
《自然》其實是較早支持OA的期刊,早在2014年即宣布旗下49種刊物可以免費閱讀,但當時還只是“偽開放”,付費用戶在閱讀平臺ReadCube上把文章分享出來,其他用戶才能通過專屬鏈接瀏覽,不能復制或下載。2020年,《自然》進一步放開,和德國一家數字圖書館簽了完整的OA協議,不過OA文章的版面費高達11200美元(約合人民幣7.5萬)。2021年年底,自然發布的OA文章突破100萬篇,占全球OA文章的16%,是所有出版機構中最高的。
現階段,離全面普及OA模式顯然還有一定距離,除了部分機構在艱難推動,還有一些打算繞過現存體系的“盜火者”們。
社交網站Reddit的聯合創人亞倫·斯沃茨抗拒任何形式的互聯網私有化,提倡所有網絡信息都應該公平、開放,他在2008年就寫過一篇《開放獲取游擊隊宣言》,并在2011年入侵了麻省理工大學儲存學術期刊的在線系統JSTOR,被判35年監禁和100萬美元罰款。斯沃茨沒有服刑,而是在2013年選擇了自殺。
另一位黑客的命運截然不同,哈薩克斯坦黑客亞歷山德拉·埃爾巴克彥在2011年創立了盜版網站Sci-Hub:“我連買一篇論文的錢也沒有,我不得不另外想辦法讀到這些文章,最后我學會了自己動手?!?/p>
為此她和以愛思唯爾為首的巨頭們打了多年游擊戰,換域名、被起訴都是家常便飯。去年Sci-Hub迎來創立十周年,她表示自己的盜版數據庫里已經有了8800萬篇免費論文。
2016年時,亞歷山德拉曾因為這項顛覆性的舉動被《自然》評為“年度十大科學人物”,同年《每日郵報在線》一篇文章引述她的話說,Sci-Hub最多的用戶來自中國。
“知識的獲取不應遭遇任何障礙?!边@是亞歷山德拉的理念,本該也是所有學術資源平臺的理念。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毒眸(ID:DomoreDumou),已獲授權,版權歸毒眸所有,未經許可不可轉載或翻譯。
關鍵詞:中國期刊網 | 中國知網 | 知網 | CN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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