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欣媛
編輯|張嘉琦
近兩年,編劇這一幕后工種逐漸走到了臺前,觀眾也對編劇的工作狀態產生了更多的好奇:一個劇本從誕生到完成要經歷什么?如何進行內容創新?觀眾對編劇的指控,哪些是不合理的?不同的編劇,遇到的問題也千差萬別,這背后是整個編劇生態的復雜性與多樣性。
為此,毒眸將開展「編劇生態圖鑒」系列策劃報道,試圖從不同角度,全方位呈現與拆解編劇生態,以圓桌對談、特稿報道、深度策劃等多種形式,輸出有價值的報道。本文是系列報道的第一篇。
什么是真正的“大女主”?誰才是足以與獨立女性相配的伴侶?一個合格的閨蜜應該是什么樣的?如何客觀呈現女性的職場處境?立體、真實的女性角色,究竟該向何處去探索?
當性別開始成為輿論場的關鍵頁時,作為闡釋社會現狀的文化載體,劇集創作既不可避免地要關照到當下的社會思潮,也會不由自主地受其影響。
同樣,劇集播出后的市場反響,很大一部分來自于觀眾對議題的情緒表達與觀點輸出。在這種文化邏輯下,社會思潮與女性題材劇集的創作之間,形成了一種默契的互補關系。
然而,隨著作品的增多,和議題范圍的擴大,這種關系正在變得岌岌可危。觀眾的期待與編劇的表達之間積累起越來越多的誤解,又因為很難在同一場域進行對話,矛盾根系越扎越深。
當性別成為觀眾看待劇集作品的重要視角時,編劇的性別也開始顯得重要。女性編劇在創作女性題材作品時顯然更有優勢,但另一方面,她們也會因為性別在創作中面臨更多的困惑。
3月底,編劇九夜茴發博表示“現在涉及到女性角色,編劇們都變得無比小心翼翼”,面對九夜茴的創作感慨,網友并不領情,反嗆編劇寫不出好東西不要怪到觀眾頭上。
編劇九夜茴發博(圖源:微博)
編劇的困惑和觀眾的矛盾背后,各有各的委屈。在部分觀眾看來,現在很多作品都是在消費和利用女性題材,而非真正關注與關懷女性的處境;而在編劇看來,當下的輿論場復雜又浮躁,無法滿足所有觀眾的需求,再加上創作話語權旁落,讓她們的表達處處受限。
近幾年,輿論場中關于女編劇如何創作女性題材的爭論變得愈發尖銳,雙方爭執在這近些年呈現出更加激烈的態勢,甚至影響到了作品最終的口碑表現和市場成績。
《北轍南轅》里“女霸總”被觀眾指責帶有“爹味”,人物處境設置懸浮,編劇陳枰面對爭議,回應道“這是我的地氣,我的生活”;《我的人間煙火》里許沁因為一碗白粥與家庭決裂,被觀眾指責戀愛腦,原著作者玖月晞回應,“對繾綣的跪舔諂媚,以及對普通人的極盡尖刻和惡毒的貶低,讓我生理不適”。
兩部劇都因回應,讓原本就混亂的輿論再次發酵,最終豆瓣評分遠低于及格線,一個5.0,一個2.7。
許沁喝白粥(圖源:微博)
作為女性的編劇和作為女性的觀眾,正在通過各種作品,進行著有關于女性議題的交鋒。作為一個先鋒且龐大的議題,女性議題的廣義性與復雜性不言而喻。因為性別,她們手牽手站在一起,共同改變著曾被男性視角影響多年的劇集行業,但又因為所處位置的不同,她們也不可避免地產生了誤解、爭吵和不忿。
帶著這些疑惑,毒眸(id:DomoreDumou)找到了幾位有過代表性作品的女性編?。骸恫煌昝朗芎θ恕肪巹「哞?、任寶茹,《江照黎明》《九義人》編劇黃芬,《我的巴比倫戀人》《春色寄情人》編劇翦以玟。在和她們的交談中,關于女性題材創作目前所正在經歷的一切,或許都有了更清晰的回答。
到底什么才是“女性題材劇集”?這個既非學術、也非專業的內容標簽,更像是伴隨著社會思潮誕生的,獨屬于當下這個時代的“社會概念”。
聊女性題材,離不開曾經風光無兩的“大女主劇”,雖然二者并不強關聯,但在以《羋月傳》《楚喬傳》等劇代表的“大女主”時期,這些大多以古代背景為主的劇集,開始嘗試調整視角,以女性的成長故事為主軸講故事。
當然,上一時期的大女主劇已經幾乎走向消亡,一方面是故事本身陷入了重復的敘事邏輯,但更重要的是,古代背景的封建觀念顯然與先鋒的女性意識存在著天然的矛盾。
“如果不考慮古代婦女的實際情況,那寫的就是想象中的江湖或古代,這實際上是不存在的。以現實主義創作原則書寫古裝戲,就會有一些撕裂感?!痹诟哞磥?,現在的古裝大女主劇,越來越陷入歷史局限性和現代女性意識錯位的兩難境地。
不過,她也提到,雖然創作邏輯充滿了復雜性,但這并不意味著“古裝大女主”并不能表現女性意識。《金枝欲孽》呈現了父權對女性的碾軋絞殺,《甄嬛傳》是被父權辜負后,利用父權并扳倒父權的女性上位,這些都是在有限的空間中努力騰挪出女性思考的作品。就如任寶茹所說,“在這個框架里,不可能實現我們所說的那種徹底的反抗,但是女性至少在里面是有意識的?!?/p>
《金枝欲孽》
當場景從古代轉移到現代,似乎能夠更充分地去討論女性議題的可呈現性。女性群像劇便是當中的重要類型,在《歡樂頌》《三十而已》等女性群像劇中,女性角色成為故事的絕對中心,生活重點不再圍繞男性,而是擁有了各自的職業發展路徑。
《歡樂頌》《三十而已》女性群像(圖源:豆瓣)
最重要的是,從女性群像劇開始,越來越多的女性現實處境被搬上了熒幕,這讓女性觀眾有了更切實的觀劇體驗?!稓g樂頌》里邱瑩瑩因為不是處女被男友拋棄,《愛很美味》中劉凈在求職過程中因為年齡性別屢遭刁難歧視,這些具有戲劇沖突的情節,讓女性觀眾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感和分享欲。
從職場歧視、催婚催育、重男輕女,到家庭暴力、性騷擾和性侵犯,女性議題在國產劇中的呈現逐漸變得深入。這些摻雜著人性灰度和社會思辨性質的議題,在當下復雜的輿論場變得更加尖銳,部分帶有戾氣的爭論,掩蓋了有價值的討論。
無論是爭吵還是討論,從制作層面來看,制造議題就意味著收獲流量。在對女性題材的充分挖掘和大量開發時,這些“強議題”逐漸演變成了“強標簽”。
這種“急功近利”影響了不少想踏實寫作的編劇。黃芬是最早接觸“她懸疑”的編劇,她創作《江照黎明》時,市場上此類作品還比較少,《江照黎明》播出后,大量同類的題材作品找到了她,她反而更加謹慎。
《江照黎明》(圖源:豆瓣)
“前期的女性群像劇,創作者更多的是表達欲驅使的,但隨著這類題材作品的增多,可能就會逐漸有很多別的因素摻雜進來。”黃芬說道。
女性角色、女性困境成為了作品的標簽,不少作品重復使用老公出軌、大齡女性回歸職場等情節,將女性議題刻板化、套路化,卻將真正樸素的女性命運擱置到了一旁。黃芬感慨道,“我不太希望女性議題的劇成為一種潮流?!?/p>
越來越多議題先行的女性題材作品,讓它們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套路的重復。這也引起了觀眾的不滿,大家開始本能地抗拒這類題材作品。近些年,女性題材作品不再能獲得額外的熱度獎勵,反而會被更嚴格地評價?!斗夹氖幯贰稅鄣睦硐肷睢贰墩啻骸返却蛑灶}材標簽的作品,豆瓣評分都在4-6分左右徘徊。
《芳心蕩漾》(圖源:豆瓣)
上游創作與下游市場的矛盾中,被議題裹挾前進的女性題材不斷被拆解與重構,新的問題又隨之出現了:在新舊混亂的女性題材創作熱潮中,編劇到底該如何書寫女性故事?
不同的編劇有不同的創作方法論,同理,不同的女性編劇對于女性題材作品的理解也有所差別。
在創作過程中,對女性議題的態度,決定了她們延伸出的不同創作路線。在與我們聊天的幾位編劇中,有人傾向于將議題前置,對議題進行極致性的探索;也有人不太在意“議題”本身,而更傾向于從角色與故事出發。
編劇高璇、任寶茹屬于前者。在她們看來,具有社會價值的強議題是作品的重點,一個具有思辨性的作品,可能會撬動更大范圍的社會討論空間。
《不完美受害者》就誕生于此。幾年前,她們觀察到,在關于“仙人跳”的社會討論中,女性往往是被污名化的,這種普遍性羞辱讓她們產生了一種懷疑:100%的“仙人跳”女性,都是帶著經濟利益訴求嗎?
《不完美受害人》(圖源:豆瓣)
放下先入為主的審判預設,兩人在創作《不完美的受害人》長達兩年的時間里,進行了大量的女性主義學習,這讓她們對性別議題有了深入的理解,“我們更愿意把這個話題從性別話題擴大到一個強弱話題,我們一直強調《不完美受害人》不是性別對立,而是強權者對弱者的壓迫。”
對于性別和權力的思考,貫穿了高璇與任寶茹整個創作過程,她們為了客觀地表達作品精髓,很多時候都在一邊思考,一邊自省?!皩ξ覀兌宰钪匾氖?,我們的每一場戲,關于社會、職場、權力心態,我們表現的這些東西,有沒有做到客觀和理性,能給觀眾一個相對鮮明的態度,而不是流于口號的戰斗檄文?!?/p>
同樣,黃芬對陳述性別敘事也保持著一定的警惕。她提到,在寫《江照黎明》《九義人》這類女性題材作品時,她的編劇團隊中會有男性創作者參與,而現在自己正在創作的男頻作品,也會讓女性創作者參與進來,為的就是避免單一性別視角造成的敘事偏向。
在她看來,當人物視角變得足夠客觀可信,人物關系就可以全景地建構起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盀槭裁础毒帕x人》里有的受害人選擇不站出來?為什么《江照黎明》里被家暴的女人不跑?我需要把這些事情的全面性都考慮到。”
《九義人》(圖源:豆瓣)
在預設議題的范圍內創作,難免會面臨和現實的沖撞,像是在“走鋼絲”。相較之下,以角色和故事為根基,對女性進行平面式的探索,看起來似乎要更輕盈些。
翦以玟表示,她的創作并不會先設定一個特定主題,而是從人物和生活入手?!拔覐膩頉]有刻意說我在做女性話題,或者女性主義作品,我所有表達都是因為我就是個女性。我只寫自己喜歡的人物,寫好故事?!?/p>
“喜歡”和“有趣”是翦以玟判斷一個女性角色是否值得寫的重要標準。她談到,決定寫《春色寄情人》,是因為在讀原著時除了被陳麥冬這個人物吸引,也覺得莊潔身上的野生和性感很少見?!拔以趧撟鞯臅r候,確實會不自覺地代入自己同為女性,為什么喜歡這個女生?為什么她值得書寫?為什么她可以成為女主角?”
《春色寄情人》(圖源:豆瓣)
在這種思考中,順著女性角色的成長,一些議題自然而然填補進了故事,而對于議題的歸納總結,在翦以玟看來是觀眾的自發舉動?!拔也蛔汾s議題,我寫故事的時候,就是覺得她特別有戲。我只把這些人物的故事編織好,未來會不會有觀眾覺得這個角色是怎樣的女性代表,那不是我能決定的事。”
議題的先行與后置,可能是對待女性題材的兩種創作方法論,但無論哪一種,都是基于對女性角色真實處境的描摹和思考。不過,一旦編劇對于現實生活中的女性缺少真實的觀察時,最終呈現的作品便會出現一種不合時宜的荒誕感。
“一步步形成了獨立人格,最后生活對你獨立人格的賞賜是給你一個霸道總裁,這太諷刺了!”在談到去年幾部引起巨大爭議的女性題材作品時,高璇表示不能理解。
不止高璇,其他幾位編劇也有相同的反應。在她們看來,這反映出了現在有些創作者的女性意識還不是很成熟:她們并不是有意設計夸張和觀念落后的劇情,而是并不具備這種認知,直到播出后,才發現與觀眾是脫節的。這種矛盾的背后,還指向了創作者自身女性意識的搖擺與擰巴。
“我并不覺得女性非常復雜,我只是覺得女性的處境蠻復雜的。因為女性在自我認知的過程里,可能經常會有自我矛盾的時候。”黃芬說道。
在處理作品與觀眾的矛盾之前,更多女性編劇發現,她們首先要處理的是自我矛盾。不過,性別仍然為她們在創作女性題材時帶來了一定的優勢。或許理論只是輔助,更重要的是和所有女性站在一起,感受她們最真實的感受。
劇集不是編劇一個人的作品,即便解決了自我矛盾,一切或許也才剛剛開始。
《一念關山》播出后,女主前后不一致的情感觀念引起大眾熱議,編劇張巍在接受《大眾電影》采訪時談到,“我希望制片人、演員和導演相信我,而不是找一個責編,自己修改,不告訴我。”這句話被外界猜測是回應《一念關山》的劇本爭議,編劇的話語權問題再一次被放置到了臺前。
長期以來,編劇的話語權都是編劇生態里反復提及的話題。在劇情的輿論紛爭面前,編劇往往是最先被口誅筆伐的一個。尤其,女性題材作為當下思想最為動蕩、銳利的一個議題,一旦編劇失去話語權,就會遭遇更大的輿論反噬。
在這種背景下,同性優勢明顯的“全女班底”,某種意義上成為保護編劇自我表達的最佳選擇。
《不完美受害人》最初也曾接觸過男性導演,不過男性導演會希望把故事講成一個“羅生門”式故事,呈現出不同人眼中有不同的真相,以及希望“成功”這個角色有更多的合理性。
不同的性別對于故事視角是不同的。在高璇和任寶茹看來,《不完美受害人》講述的就是一個性騷擾事件,它的正義是非上是沒有模糊性的,這是她們非常堅持的一個觀點。
《不完美受害人》(圖源:豆瓣)
后來,劇本遞到了楊陽導演手中,楊陽看了一遍劇本就完全理解了她們的想法,不需要有過多的溝通,就達成了一種“心有靈犀”。劇本會上,高璇和任寶茹不用怎么開口,楊陽便準確表述了整個故事的內核所在。
就這樣,《不完美受害人》搭建了一個完整的全女班底:女編劇+女導演+女制片人。在這種工作環境中,女性之間對細膩情感和風格取向的默契,讓整個作品最大程度呈現了編劇的所思所想。
但“全女班底”是可遇不可求的,大部分時候,編劇能夠自主選擇導演和制片人的機會不多,想要獲得更大的話語權,除非在編劇身份之外,能身兼更有話語權的職位。
剛剛收官的《春色寄情人》里,翦以玟不僅是編劇,還是總制片人。
“片場就是戰場。在我僅僅是一個編劇的時候,雖然我也有很多時間在現場,但依然是不方便和演員更深入聊戲的,只能見縫插針、很技巧性地保護自己的作品。所以很早我就意識到,自己需要獲得更大的話語權?!?/p>
《春色寄情人》開播前三天的深夜,在我們與翦以玟電話溝通時,她仍在不斷地接收著工作消息,“我是在實踐中才逐漸清楚總制片人到底要管多少事情。我現在跟你們正聊的時候,可能已經有10個群30個人給我發150條消息了。我要決定每張海報的細節、也要確定每條預告片的內容,因為這都將成為作品表達的一部分。”
《春色寄情人》(圖源:豆瓣)
不過,身份的劇烈變化,讓翦以玟有了更堅實的安全感,她可以保護這個項目最終呈現的樣子?!罢娴?,女性需要話語權。在編劇的基礎上,如果我們做到了導演或者制片人,對于現場、后期的把控就會更大,作品一定會更趨近內心最想要的樣貌?!濒逡早湔f道。
《春色寄情人》并不是“全女班底”,導演程亮是位男性,男主角李現也是位非常優秀的創作伙伴。劇中繾綣的曖昧氛圍、細膩的情感流淌,雖然帶有強烈的女性特質,卻從未出現所謂的男凝視角和性別刻板印象。不止《春色寄情人》,市場上涌現的一些優秀女性題材作品,也都有男性創作者參與,比如《愛很美味》《我在他鄉挺好的》等。
《愛很美味》《我在他鄉挺好的》(圖源:豆瓣)
這也說明,“全女班底”與優秀女性作品之間并不存在必然聯系,在劇集作品中有意識地關照女性角色,也并不是女性創作者的任務。
換個角度看,或許我們更期待看到的,不是越來越多的“全女班底”,而是包括劇集在內的一切文藝作品,都能夠更平等地看待女性角色,更真切地關懷女性處境。當內容風向產生這種變化時,輿論的轉向也會讓男性創作者們主動或被動地開始反思和進化。
畢竟,輿論場才是檢驗一部女性題材作品是否成功的重要關卡。
隨著輿論場逐漸擴大,各抒己見的表達和交流變成了針鋒相對的理念矛盾。但社交媒體所提供的空間足夠龐大,有人為了劇集中的女性意識而爭吵,也有人對此并不在意。
就像《夢華錄》里,趙盼兒和顧千帆之間的“雙潔”感情線讓網友激辯許久,但是仍有不少人樂此不疲地“嗑生嗑死”;《以愛為營》里鄭書意的職場行徑被網友吐槽不夠專業,但熱度表現反映出,觀眾里仍有“沉默的大多數”,沉浸在“霸道總裁愛上我”情感線里。
《以愛為營》
客觀現實是,即便同為女性,對女性意識的理解程度也有差別。在黃芬看來,這種差異根源在于觀眾基數太大,“互聯網普及沒有慢慢拉平這個認知差異,反而起了反作用,信息壁壘一旦形成,就很難打破。”
劇集畢竟兼具商品屬性,當爭議與熱度總是伴生存在時,新的問題出現了:一部有價值的女性題材作品,如何才能俘獲更多的女性用戶?
《九義人》雖然在豆瓣獲得了8.0的超高開分,但播出后的市場反饋仍然給黃芬帶來了不小的沖擊,那些復雜的人性側面全部被討伐辱罵,女主被罵活該,男主被罵洗白,混亂的輿論場讓有價值的討論失去了發酵空間。
《九義人》(圖源:微博)
“本身有思辨能力的人,她不需要一部電視劇去告訴應該怎么做,本身觀點比較兩級的人,她是聽不進去什么的?!边@影響了黃芬之后的創作觀,她原本寫了一個批判當下極端女權的原創故事,但最后她自己選擇放棄了,“忽然發現,其實我改變不了什么?!币粋€曾看過這個劇本的朋友后來跟她說,“如果做了,你一定會被網暴死。”
在殘酷且復雜的市場規則和社會輿論面前,最真實的行業現狀就是,如今不可能誕生一部能讓所有女性觀眾都滿意和接受的女性題材作品。正因如此,很多女性題材的劇集,會在初期先調查和框定目標觀眾,再進行劇集開發。黃芬提到,很多制作方會選擇先保證一個市場,再向外拓展延伸。
類型化和分眾化已然成為劇集行業常態,女性題材也無法避免地有了更細致的分類。廣義上看,甜寵劇、她懸疑、都市言情劇等類型,都是女性思潮下催生的標簽,制片方會根據不同的女性訴求打造不同的產品,而女性觀眾也可以自行拾取自己想要的內容。
如今的觀劇行為,像是一種觀眾與作品之間的對接與匹配。在高璇和任寶茹看來,當下的觀眾是在分眾化的環境下自我生長,編劇必須要追趕觀眾的變化。“她們很清醒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在哪個戲里面只嗑糖,哪個戲里面看思辨,觀眾都分得清。”
翦以玟也表示認同。2021年播出的《我的巴比倫戀人》給了她莫大的鼓勵?!拔乙恢眻孕庞幸慌浅0舻挠^眾,她們平時可能不知道潛藏在哪里,但是一旦你給出一個能接住的東西,她們會立馬跳出來告訴所有人,她們喜歡看這個。且能告訴所有人,原因是什么?!?/p>
《我的巴比倫戀人》(圖源:豆瓣)
在劇集與輿論場磨合的過程中,女性議題討論所呈現出的進步,很多時候讓編劇們感到意外。任寶茹有些感慨地說道:“現在年輕一代的女孩子,她們的女性主義價值觀比我們要更徹底?!?/p>
在互聯網文化帶動下,女性的先鋒意識與網絡梗文化相交織,形成一套廣泛的流行語言,以狂卷之勢帶動著女性觀眾對當下女性角色的重新理解。
“雌競”這個詞就是《我的巴比倫戀人》的觀眾教會翦以玟的,“就是龍女和陳美如的關系?!敝笏凇洞荷那槿恕防铮瑢iT將“雌競”又寫進了臺詞里。
《春色寄情人》
觀眾對于“雌競”的警惕,在高璇和任寶茹看來是非常珍貴的,這意味著女性觀眾意識到了女性主體性的缺失,“女性被男性置于一個角斗場,爭奪資源,是為了凸顯男性的賜予能力。所有女性被納入到了被挑選、被估值、被剝奪的系統中去。”
之前影視劇塑造大量的惡毒女二和小三,都是在用“雌競”的方式,達成一種女性復仇爽感,但是這種女性之間的纏斗,是一種男性中心主義的巧妙陷阱。在現代語境下,女性觀眾看清了這套敘事的虛偽,于是,喊出“girls help girls”的口號,用女性互助消解男性中心秩序。
“雌競”的流行,只是國產劇里女性主體性缺失的一個切面。女性的議題表達空間長期以來置于男權社會的話語體系中,被規范和圍困。而當現代社會提供給女性更多元的評價體系時,女性才會跳出父權體系中的戀人、妻子、母親等身份,開始擁有自我價值。
于是,長期以來與女性綁定的“愛情”就成為了率先被拋棄的主要敘事。從“王寶釧挖野菜”到“許沁喝白粥”,女性觀眾對于女性角色只承擔情愛故事層面感到厭煩。在當下女性觀眾成熟的戀愛觀中,事業的優先級是不可忽視的。
王寶釧挖野菜(圖源:豆瓣)
翦以玟舉了個例子,來形容現代人的愛情,“成年人的愛情,是你在某個地方遇到一個男生,覺得他挺好的,可能這段時間他的存在感很強,但是當你下周有個重要工作要完成,你會因為癡迷對方而影響現實世界嗎?說到底,還是要先完成工作,然后可能在放松下來的某個下午又想起了這個人。這就是現代人,這就是成年人?!?/p>
當代女性對于性緣關系的思考,已經脫離了救贖與被救贖的瑪麗蘇形態,而是從女性自身處境出發,去思考與抉擇。
但國產劇中的愛情,似乎還沒有摸清楚觀眾的脈搏。久而久之,“愛情”似乎成為了女性題材里的禁忌詞匯?!耙苍S是我們還沒有做出更好的現代愛情類型,所以觀眾才會一邊對偶像劇失望,一邊又不知道該往哪里走?!濒逡早湔劦健?/p>
無論是拋棄“雌競”敘事還是放下“戀愛腦”,某種程度上都是女性觀眾對刻板女性形象的反抗。但值得警惕的是,這些標簽對于女性身份強權化的塑造,又誕生了另一種普通女性可望不可及的夢幻:既希望保持新時代的獨立姿態,又想達成舊時代身份的標準要求。
于是,一部分“特供作品”開始出現,先是從婚姻中走出來,邁入職場,又在事業有成后回到舊有價值體系,完成陳舊身份的任務。《我的前半生》《好事成雙》等劇皆是如此,一個成熟女性在認清婚姻真相后,完成事業的成功,然后遇到一個“白月光”,再次進入婚姻關系建立好妻子好母親的形象。
《我的前半生》《好事成雙》(圖源:豆瓣)
女性對于自身的完美要求,誘惑著她們進入另一個觀念陷阱,就像自己帶上了緊箍,又念起了咒。在這種循環往復中,女性觀眾真的距離自己想要的敘事更近了嗎?
國產劇里的女性,正在從一種完美走向另一種完美。
在早期的作品中,女性的完美形象是賢良淑德,溫柔可愛,但是如今女性的完美形象成了事業有成,獨立自主,無論感情還是生活都要果敢灑脫——過去滿足的是男性的夢想,如今滿足的是女性的夢想。
然而,這種女性自我夢想的完美人設,也陷入了一種自證的邏輯陷阱。女性為自己設定了更嚴苛的標準,只有在任何方面都做到最強最好,才有資格和資本獲得命運的饋贈,這對于當下的女性來說,無疑是更重的意識枷鎖。
畢竟,完美不過是另一重夢幻泡影,不完美才是大多數女性真實的現實處境。
“我一直在寫不完美的女生,寫她們的困惑,寫她們很個人的欲望,寫她們很大的野心,還有韌性和堅持?!濒逡早鋵戧惷廊绾颓f潔,就是被這兩個人人物身上的“不完美”所打動。她們會喝酒、罵臟話、出爾反爾,甚至自我迷?!@些側面給予了人物一種實感,她們是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女性樣貌,而不是一種高不可攀的夢幻人設。
《我的巴比倫戀人》陳美如(圖源:豆瓣)
不完美女性面臨的現實境遇,體現了更真實的女性處境,比如嫉妒、軟弱和無助,這些最基本的人性,也存在于女性身上,而在現實生活中,女性在面臨種種現實難題時,也會不可避免地做出那些不盡如人意的選擇。
“也許有些觀眾會覺得我寫出的女性‘作’,其實我只是一直在寫掙扎中的女性,她們面臨的也許不是巨大的掙扎,而是很小的糾結,與世界,與他人,與自己?!濒逡早涮岬?,陳美如接收到慕容杰倫的求愛,莊潔面臨城市與愛人的選擇,這過程中的每一次猶豫擰巴,都是她們的一部分。對于女性弱點的正視,才是對女性人物最基本的尊重。
同樣,高璇和任寶茹也表現出對“完美”一詞的抗拒,甚至,她們有意將“不完美”放進了劇名中。
《不完美受害人》中有三個不完美的女性角色,林闞、趙尋和米芒。她們都不同程度地在父權社會影響下墮落。但讓高璇任寶茹意外的是,走得最遠、完全背棄自己的米芒,受到的質疑聲最小,反而是一直在搖擺的趙尋最不被觀眾接受。
《不完美受害人》米芒(圖源:豆瓣)
觀眾對于趙尋的抵觸,或許正是因為這個人物的真實性,“我們在某些時間段某些不同瞬間,都是不同程度的趙尋,只是我們可能沒有她走得那么遠?!比螌毴阏f。
女性觀眾對于那些脫離了完美軀殼的真實女性角色,會產生不自覺的抗拒,這好似另一種形式的“恐怖谷效應”,因為真實而產生抗拒與畏懼,對于不少將影視劇純粹視為娛樂產品的觀眾來說,直面這種真實確實是個挑戰。
在塑造這些不完美角色時,高璇和任寶茹早已預料到了觀眾反饋,但是她們還是選擇堅持,“我很希望理解和共情的人多一點,這樣‘趙尋’在社會中面對的審判就會少一點,她們發聲的勇氣就會堅決一點?!?/p>
其實,極致的完美和極致的不完美,都不是我們所期望的,這種標準就像一個游標卡尺,來回的極限調控都會讓女性境遇變得失衡?;蛟S在當下,我們更期待看到的,是更多尊重女性現實中最本真樣子的作品。
就像翦以玟說的,“中國市場有個好處,它的基數很大,所以它允許各種各樣的表達。所以注定了創作的分寸感是很難把握的,但一味試圖迎合、諂媚觀眾是肯定走不通的。有時候我們會經常在社交媒體上發現某種矛盾性,大家既希望女性獨立堅強,卻又難以忍受藝術作品中女性的缺陷與迷茫。所以,我覺得還是需要多些時間、多些作品,培育出一個更好的環境,才能與觀眾更好的交流吧?!?/p>
而在“完美”之外,破除“女性”這個標簽,或許是更重要的。畢竟,在國產劇的內容分類上,從未劃分出男性題材這一說法。當所有創作者都可以達到尊重、理解、平等地對待每一個女性角色時,或許女性編劇和女性觀眾都能開始為自我松綁,不必受困于宏大命題的討論。
到那一天,市場上所有的作品都將是女性題材,也都不是女性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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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詞:大女主 | 獨立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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