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欣媛
編輯|劉南豆
第77屆戛納電影節,“第六代”導演齊聚一堂。
5月18日,華語片《風流一代》《狗陣》都完成了戛納首映。55歲的管虎在臺上有些動情地說,“這是我第一次站上戛納的舞臺,以后會常來?!辟Z樟柯在《風流一代》的首映后也有些感慨,在他看來,“第六代”的集體出海雖然是一次巧合,但說明了大家在創作上很一致,仍然有對共同集體記憶的反應和觸覺。
在他們之外,還有鄭保瑞的《九龍城寨之圍城》、陳可辛的《醬園弄》……“第六代”拿著自己知命之年的作品,依次登上戛納舞臺。
外媒《好萊塢報道》以“中國電影盛大回歸戛納”為題進行了報道。電影節主席蒂埃里·弗雷莫強調,為電影大國中國重新回到戛納感到十分滿意。
毒眸(id:DumoreDumou)在戛納,見證了華語電影多年未見的盛景。
鄭保瑞的《九龍城寨之圍城》作為午夜展映單元作品,首映當天滿座,從第一場打斗開始就有觀眾鼓掌叫好;賈樟柯的《風流一代》以2.6分位列場刊第一,首映已過兩天,影片依舊大排長龍,且隊列中大多是外國面孔;管虎的《狗陣》得到了影評人和影迷的大規模好評。而還未上映的陳可辛的《醬園弄》,還有四天上映,卻已經成為各個戛納影迷群中呼聲最高、最搶手的一部電影。一票難求,是今年所有華語電影共同的關鍵詞。
場刊
此情此景,讓今年在戛納舞臺的華語電影人倍感欣慰。上一次,戛納擁有如此熱鬧的“中國之夜”還是2009年——《春風沉醉的夜晚》《復仇》《制造伍德斯托克》《臉》四部電影來到戛納。一切一如十五年前一樣,兩岸三地的電影人在戛納這塊電影凈土大放異彩。
《風流一代》戛納紅毯(圖源:豆瓣)
戛納對電影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每一位電影人可以在這里打開自己,闡述作品和理解時代。賈樟柯的《風流一代》講述的是電影里的“巧巧”和“斌哥”兩位主角,在變幻的二十年時間里從情感和生活中成長出新的狀態。
有記者問到賈樟柯,過去將鏡頭對準“不擁有權力的人”,現在變了嗎?賈樟柯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變,只是過去在菜市場買菜的人,現在在超市買菜,但在超市買菜的人,也是不擁有權力的人。”
在戛納,電影的表達還在繼續著,也激勵著其他創作者。首次踏上戛納紅毯的管虎尤為感慨,接受洪晃采訪時他提到,來到戛納讓他感觸良多,戛納是電影藝術的殿堂之地,引領著電影語言往前走,電影人也會在這里受到更大的尊重。
賈樟柯接受群訪(毒眸于現場拍攝)
從胡金銓帶著《俠女》為華語電影劈開戛納之路開始,生猛血性的“第五代”,掙扎困惑的“第六代”,以及煊赫一時的香港新浪潮與臺灣新浪潮悉數登場。戛納見證了華語電影的崛起、輝煌與落勢。
作為世界電影的一方高地,戛納吸引太多電影人來此,他們握手相會,接受紅毯的聚光燈和首映禮的掌聲歡呼。一切故事都有可能在這里發生,或興奮,或沮喪,但無論結果如何,唯一不變的是他們從未放下對戛納的執念。
正如接受《好萊塢報道》采訪時,賈樟柯說的那樣,“我們一起告訴世界,我們從未停止拍攝,從未停止講述我們的故事,最重要的是,我們從未失去勇氣。”
在戛納,沒人知道一部電影最先迎接的是掌聲還是噓聲。影評人和記者可以用熱情贊譽推舉出世界影壇的未來之星,同樣,他們的犀利與刻薄也足以擊潰一位躊躇滿志的新人。
1988年,壯志滿滿的陳凱歌帶著《孩子王》首次奔赴戛納。等待他的不是盛贊與驚嘆,而是戛納影評人的一片叫衰質疑,記者們打趣《孩子王》可以拿下金鬧鐘獎,以此揶揄電影沉悶晦澀。后來,陳凱歌用四年時間拍成了《邊走邊唱》,再次來到戛納,但卻遭遇了同樣的冷場與噓聲。
《孩子王》(圖源:豆瓣)
那時,唯一相信陳凱歌的只有制片人徐楓。為了給陳凱歌助陣,她將《霸王別姬》的海報貼在了《邊走邊唱》旁邊,以吸引片商對陳凱歌的繼續關注。她相信《霸王別姬》會成功。
早在《孩子王》的時候,徐楓一眼便看中了陳凱歌的才情,選擇將《霸王別姬》交到他手上。陳凱歌應了,但表示要先等《邊走邊唱》拍完了再說,徐楓耐住性子等,后面挑選演員用去一年時間和3000萬港幣,徐楓依舊選擇等,《霸王別姬》拍攝了一年,最終成片2小時45分鐘,陳凱歌堅持一分鐘都不能剪,徐楓爽快應下。
徐楓這般令陳凱歌傾佩的“俠女”魄力,是她的恩師胡金銓十多年手把手鍛造出來的?!叭绻阋恢辈荒芰钏麧M意,他一定會讓你一直拍、拍到死!”徐楓坦言,正是胡金銓的嚴苛磨練促成了后來的她,“拍《俠女》的時候我年齡太小,更容易被角色影響到,它成了我自己成長的一部分。”
《俠女》(圖源:豆瓣)
1975年,徐楓作為《俠女》主演,與導演胡金銓一同踏上了戛納紅毯。首映之后,全場掌聲雷動,贊美與親吻讓徐楓感到震驚,一部好電影居然可以受到如此大的尊重。那時徐楓便暗暗發誓,將來一定要回來。多年之后,息影的徐楓才以制片人的身份再次光臨電影世界。
《霸王別姬》未完成時,柏林電影節主席德哈登親自找到徐楓和陳凱歌,邀請他們參與柏林電影節。陳凱歌自信片子只要參加就能拿金熊獎,但還是拒絕了——他和徐楓的目標只有金棕櫚。
1993年,《霸王別姬》入圍戛納主競賽,這是陳凱歌第三次去往戛納,相較于前兩次,這一次他的心中多了些想法和壓力。
老同學張藝謀已經憑借《紅高粱》《秋菊打官司》摘得金熊獎和金獅獎,彼時的華語電影,唯有戛納金棕櫚始終無法觸及,這一方高地會由陳凱歌攻下嗎?
當時的戛納成為全世界媒體矚目的焦點。落地戛納后,陳凱歌和徐楓被各國媒體圍住進行密集訪問,陳凱歌一天要接待近50個媒體,看著緊張的行程,陳凱歌有些擔心沒時間看侯孝賢的《戲夢人生》。
那一年,也是侯孝賢第一次入圍戛納。雖然在此之前,《戀戀風塵》早已讓他引起世界影壇的關注,影評人羅杰·艾伯特和導演馬丁·斯科塞斯都對他的作品不吝贊美,《悲情世界》和《童年往事》在威尼斯電影節和柏林電影節也拿到了獎項,只有戛納是他從未踏足的地方。
侯孝賢與陳凱歌各自帶著不同的心情來到戛納,但目的是相同的:想要證明自己,也想要證明華語電影。
《霸王別姬》放映當晚,不到十點,電影宮外就早早排起了長龍。首映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轟動,全場起立鼓掌長達10分鐘之久,徐楓激動地當場流下淚,陳凱歌給父親陳懷皚打了一通電話,講述了首映場面。
在后面的記者招待會上,徐楓堅持讓所有人主創用普通話回答記者提問,宣傳公司ARP特制了一本28頁的宣傳手冊,給外國記者介紹《霸王別姬》的故事背景和人物關系。《戲夢人生》還沒放,所有媒體就都押注《霸王別姬》會獲獎。在《銀幕》特刊中,《霸王別姬》以36分領先,壓過了之前呼聲最高的《鋼琴課》。
《霸王別姬》(圖源:豆瓣)
有記者問陳凱歌,兩部中國電影同時入圍是好事還是壞事,陳凱歌回道,“好事,中國電影在國際上的勢力越來越強,我認為值得慶賀?!?/p>
后來,剛落地戛納的侯孝賢一行人知道陳凱歌他們在中餐廳吃飯,立馬趕了過去。酒席上,一群人把酒言歡,“為中國電影爭光”“無論誰得獎都是中國人的驕傲”,是他們在席上反復說的話。
要知道,彼時的兩岸電影人,還鮮有直接接觸的機會,像戛納這樣的電影盛會,是他們能夠跨越海峽、互相交流和擁抱的特殊時刻。
頒獎典禮當天,《戲夢人生》得到了評審團獎,《霸王別姬》一行人興奮地鼓掌叫好,《霸王別姬》獲得金棕櫚時,全場同樣起立鼓掌,侯孝賢大喊,“太好了!”
典禮結束后,他們走到街上,當地華僑把他們抬了起來,“你們知道你們今天做了什么嗎?你們簡直太偉大了!”
當時的人們意識到,自己在見證歷史,但或許沒有人想到的是,這段歷史如此獨一無二——這是華語電影76年里唯一一次親吻金棕櫚。
時代造就英雄,而英雄構建了對時代的記憶。
張藝謀曾在戛納差一點擊潰陳凱歌。1994年,《活著》入圍戛納主競賽,差一點也拿下了金棕櫚。第一輪投票時,《活著》高票領先,只不過《低俗小說》后來居上,摘得了金棕櫚大獎。
那一年,張藝謀也不是孤軍奮戰,楊德昌的《獨立時代》入圍了主競賽,李安的《飲食男女》是戛納“導演雙周”首部開幕的華語電影,然而所有榮光都給了《活著》?!痘钪纷罱K拿下了評審團大獎和最佳男演員兩項大獎,葛優成為首位華人戛納影帝。
攝影師周雁鳴回憶,張國榮曾在戛納酒席上借著三分醉意對他說,真的很想在戛納拿一個獎。后來,當他知道葛優拿獎,激動地請落地香港的葛優吃飯,“真羨慕你,本來我也想第一個拿戛納獎?!倍嗄曛螅瑵蓶|公司用三年時間,花費1000萬港幣,將《東邪西毒:終極版》推向了戛納特別展映單元。王家衛說,此舉就是為了紀念張國榮,“戛納一直是張國榮極為看重的舞臺?!?/p>
《東邪西毒:終極版》(圖源:豆瓣)
90年代的戛納,是華語電影的風光之地。影片、導演、演員走上紅毯與電影宮,迅即耀眼成名,尤其是張陳二人,被國內視為文化英雄,被國外視為影壇新貴。那時,很多人遺忘了一旁不聲不響的侯孝賢,人們都嘆息他遇到了最意氣風發的“第五代”。
《戲夢人生》之后,侯孝賢幾乎每一部電影都入圍了戛納主競賽單元,《好男好女》遇上了張藝謀的《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南國再見,南國》遇到了陳凱歌的《風月》,臺灣新浪潮與第五代之間有過惺惺相惜,也有暗暗比較,又在后來徑自選擇了不同的軌跡。
但世事不會總一帆風順,下坡的轉折點總在不經意間來到。1999年,戛納主席吉爾·雅各布認為張藝謀的《一個都不能少》有“政治意味”,希望張藝謀用《我的父親母親》代替《一個都不能少》,張藝謀給雅各布留下一封公開信,憤而決定兩部電影同時退出戛納。
張藝謀與戛納決裂,離開了他所熟稔的鄉土故事,開啟了他的商業時代,也逐漸迷失在了色彩符號構筑的宏大與旖麗中。
張藝謀給雅各布留下的公開信(圖源:知乎)
同樣迷失的還有陳凱歌?!讹L月》遭到了徐楓的強烈反對,但是陳凱歌執意堅持,《荊軻刺秦王》讓不少演員對故事和角色感到困惑,陳凱歌也不為所動。這兩部注入了陳凱歌強烈個人意志的作品,全部慘敗收場。
更大的慘敗在2005年發生。陳凱歌帶著《無極》高調進軍戛納,在海邊的千年古堡舉辦了推介派對,放映11分鐘片花。全世界只有不到10家媒體、300家頂級片商被允許進入現場,其余近百家媒體只能從下午四點守在古堡外等候一手消息。那天,戛納所有出租車司機一聽乘客要前往古堡,都會用生硬的英文說:“那邊有中國人辦巨大的派對?!?/p>
如此高調的推介派對,自然是希望利用戛納的加成給電影宣傳鋪路。戛納作為世界級電影舞臺,傳出的反響可以給電影包裹一層濃厚的濾鏡。韋恩斯坦兄弟公司以中國電影從未有過的北美發行價格買下《無極》的發行權后,承諾推動其提名奧斯卡最佳影片。然而,成片出來之后,退片與差評幾乎淹沒了《無極》。
《無極》(圖源:豆瓣)
也是在那一年,一路陪跑的侯孝賢依舊沒有拿到想要的金棕櫚,但“對手”變成了“第六代導演”王小帥和香港反類型代表杜琪峰。侯孝賢再次鎩羽而歸,王小帥的《青紅》獲得了評審團獎。
吉姆·賈木許憑借《破碎之花》獲得評審團大獎,上臺領獎時說,感謝奇怪的評委給我機會,感謝侯孝賢,我是你的學生。此時侯孝賢在影壇的影響力,已經無需一座金棕櫚來證明。
十年之后,年近古稀的侯孝賢終于憑借《刺客聶隱娘》拿下了戛納的最佳導演,這也是他最后一部導演作品。2023年10月,侯孝賢罹患阿茲海默癥,將不再執導電影。
雖然與金棕櫚無緣,但華語電影從不缺少來自戛納的掌聲。進入千禧年之后,來自兩岸三地的優秀影人輪番上陣,征服著戛納影評人和記者。
2000年,《臥虎藏龍》在戛納首映,從第一次打斗場景開始就有人鼓掌,玉嬌龍飛下懸崖之后,全場更是鼓掌喝彩十幾分鐘,以至于聲音蓋過了李玟演唱的片尾曲《月光愛人》。放映結束后,全場圍住了主創歡呼叫好,那是繼《霸王別姬》之后,華語片在戛納再次出現這樣難得一見的場景。
《臥虎藏龍》
可惜的是,《臥虎藏龍》并沒有入圍主競賽單元,只在“特別放映”單元里放映。后來有不少人都表示遺憾,如果《臥虎藏龍》能夠入圍主競賽,那第53屆戛納將會是怎樣難以想象的光景。
那一年,楊德昌憑借《一一》最佳導演獎,姜文憑借《鬼子來了》獲得評審團大獎,梁朝偉憑借《花樣年華》獲得最佳男演員獎。
千禧年,兩岸三地將中國電影帶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站在新時代的起點,戛納用獎項釋放了一個信號,下一個時代華語電影是不可忽視的主力軍。
而楊德昌、姜文、王家衛三人,只有王家衛長久駐留在了戛納的舞臺上。多年之后,王家衛成為首位戛納華人評審團主席,“戛納的寵兒”開始成為冠在他頭上的名號。
2004年,《2046》首映禮當天下午五點,王家衛才拿著最后剪輯版影片乘坐私人直升機抵達戛納,為了趕上晚上7點的首映,法國警察開摩托車為他開道。很難有人能有王家衛這樣的待遇,杜琪峰的《大事件》為了趕上戛納,用一個月的時間完成了后期制作;徐克的《七劍》本來也要去戛納“特別展映”單元,但因為后期制作時間過長只好作罷。
《2046》戛納紅毯(圖源:微博)
戛納再次為王家衛開先例是在2007年,王家衛的首部外語片《藍莓之夜》入圍主競賽,同時成為開幕片,《藍莓之夜》成為戛納歷史上首個以開幕電影和競賽片雙重身份出現的影片。首映之后,戛納海邊辦起了“藍莓之夜”,1200多名客人在聚會上吃掉了770磅藍莓派。
演員黃璐也目睹了那個“藍莓之夜”。李楊的《盲山》入圍戛納“一種關注”,作為主演的黃璐當時還在上大四,接到通知時,她正在準備自己的畢業論文答辯。沒有品牌贊助,黃璐只準備了一套禮服,便匆匆前往了戛納。
黃璐戛納紅毯(圖源:微博)
到了戛納后,黃璐在開幕式遇到了諾拉·瓊斯,和她跳舞;在戛納的中餐館遇到了侯孝賢、舒淇和張曼玉;在飯局上見到了沉默不語的刁亦男,他的《夜車》入圍了戛納。黃璐有些感慨,戛納是個神奇的地方,滿街的大師,滿街的明星,所有人都對此見怪不怪。
但戛納不只是光鮮亮麗的舞臺,影響電影的永遠是舞臺背后那些悄無聲息的變化。2003年,中國電影走向市場化改革,不再需要電影廠指標,拍攝也不再需要論資排輩,資本成了電影市場的主角,好萊塢大片和張藝謀2.5億票房的《英雄》敲打著每一個創作者的神經。
這個歷史性的節點,表面上和追求藝術巔峰的戛納之間并無關聯,但它背后影響的是第五代、第六代,乃至之后的新人導演職業生涯發展的側重和選擇方向。
就像戛納的記者們在千禧年之后,每年都會向創作者拋出的那個問題那樣——藝術電影和商業電影這兩條路該如何選擇?中國電影應該走哪條發展道路,那時沒人有好的答案。
1996年,王小帥沒有入圍主競賽,蹭著張藝謀的團隊去了戛納,“我自己進不去這個單元,我要去看看主競賽的影片是什么樣子?!苯Y果,因為沒按照電影節要求穿正裝,沒能如愿。不過,戛納嚴格的電影規則,深深觸動了王小帥,“沒有經過那個過程,內心是無法建立起那種東西的?!?/p>
“那種東西”對“第六代”來說,是對電影不能放棄的尊重,以及堅持自我表達的創作初心。
不同于可以在戛納征程中心無旁騖地搞創作的“第五代”,“第六代”面臨更復雜的情況。1994年,中國開始每年引進10部分賬片,本土市場遭遇好萊塢大片的強勢沖擊,國產電影票房一路滑坡。而2003年的市場制改革,讓電影市場從制片、發行、放映多方面經歷大規模調整,形塑著創作者新的電影認知。年輕一代導演無法拯救低迷的電影市場,更無處安放自我表達,獨立電影成了“第六代”自己尋到的一條電影之路。
2002年,賈樟柯的《任逍遙》入圍主競賽,婁燁的《紫蝴蝶》和王小帥的《青紅》先后入圍主競賽。第六代導演用極致的成本控制,進行著失意的表達。之后,每年戛納都有一位“第六代”的身影,但每一年幾乎都是陪跑的角色。
2006年,賈樟柯的《三峽好人》獲得了威尼斯金獅,與張藝謀的《滿城盡帶黃金甲》在同一檔期撞上。制片人勸賈樟柯另擇一個檔期上映,但是賈樟柯不為所動,制片人氣急,你簡直是在用國內的市場票房殉情,賈樟柯說,“讓我殉情吧?!?/p>
在《三峽好人》的點映禮上,賈樟柯發出質問,“在這個充斥’黃金’的年代,有誰還在關注‘好人’?”《滿城盡帶黃金甲》的制片人張偉平反嗆,“我都懶得搭理他,他那個片子不就是拿一金獅嗎,我們又不是沒拿過,都是我們拿剩下的?!?/p>
現實是,金獅獎并沒有給《三峽好人》帶來票房加成,30萬的票房不及《滿城盡帶黃金甲》2.9億的零頭。
藝術與商業的論戰在“第五代”和“第六代”之間撕裂,也在影展名譽和市場票房之間撕裂。評判電影價值的標準多了一重,從過去的“獎項至上”,增殖出了“票房至上”。
歐洲三大電影節,無論是威尼斯、柏林,還是戛納,都不再是電影絕對的金字招牌。同樣,“文化英雄”的標準也發生了變化,大眾對國外影展的文化興趣在逐漸降低,在乎的只剩下了少數的電影人。
2009年,秦昊憑借《春風沉醉的夜晚》再次來到戛納,遇到了四年前因《青紅》來戛納結識的老朋友,大家還在熱烈地討論電影。在手記中,秦昊寫到,“仿佛這便是戛納的傳統,如同電影之于戛納一樣,永遠是對電影尊敬的,熱愛的,亙古不變。”
《春風沉醉的夜晚》戛納紅毯(圖源:微博)
頒獎禮紅毯上,婁燁說,不管我們得什么獎,大家跟我一起上臺。秦昊問,如果拿了最佳導演獎,我們怎么上臺。婁燁堅持,不,大家一定要跟我一起上臺。最后,《春風沉醉的夜晚》拿下了編劇獎,所有人上了臺,婁燁發言說,編劇是這個創作的第一步,演員是這個創作的最后一步,這是大家的努力。
之后,在很長一段時間,華語電影只剩下賈樟柯孤獨地代表著戛納的中國形象。關錦鵬、陳國富、杜琪峰等導演試圖沖進戛納,但總是短暫停留,更遑論臺灣新浪潮后,臺灣電影直接陷入后繼無人的頹靡。
到今年,“第六代”齊聚戛納,賈樟柯被問到是否是有意集體出海時,回答道,“它是一個巧合。這幾年大家生活在一個共同的集體記憶里,大家對共同的記憶有所反映,比較一致地保持了一種對記憶的觸覺和速度?!?/p>
“第六代”以一種無法言明的默契,在戛納再次回首。
戛納和華語電影的緣分并不止步于第六代。
2018年,賈樟柯的《江湖兒女》入圍主競賽,但是媒體普遍更為關注的是入圍了“一種關注”單元的畢贛,以及入圍了短片競賽的魏書鈞。新面孔的出現,意味著戛納對中國電影有了新的想象。
《江湖兒女》(圖源:豆瓣)
通知魏書鈞短片《延邊少年》入圍戛納時,他正在寫《野馬分鬃》劇本的第四稿,看著通知郵件,確認了好多遍還是不敢相信。15分鐘后,法國打來了電話,他才信了。那天晚上,幾人原計劃平心靜氣聊劇本,但是最后聊成了去哪兒訂西服。
頒獎當天,魏書鈞坐在攝影機下最好的位置,劇組的人都說他肯定有獎。最終,《延邊少年》在戛納獲得了短片競賽單元的評審團特別獎,也開啟了魏書鈞與戛納的不解之緣。
魏書鈞在戛納電影節(圖源:微博)
首部長片《野馬分鬃》再次入圍戛納,《永安鎮故事集》入選戛納“導演雙周”單元,《河邊的錯誤》入圍“一種關注”單元,魏書鈞的每一部作品都能得到戛納不同程度的青睞。同樣,畢贛也憑借《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和短片《破碎太陽之心》兩次入圍戛納。初出茅廬便得到戛納的持續關注,這是國內電影人少有能及的。
無論是魏書鈞還是畢贛,新生代的導演相對前輩而言,沒有沉重的歷史包袱和市場負擔,這也讓他們的作品呈現出一種輕盈。戛納評審評價《野馬分鬃》時說道,“為華語影壇帶來了新的視角和力量?!?/p>
然而,魏書鈞和畢贛對大眾而言,不似張陳當年那般具有影響力,他們的故事淹沒在毯星的花邊新聞之下,大眾對戛納的印象仍停留在1993年唯一的金棕櫚,以及2000兩岸三地的高光時刻。新時代的戛納對于華語電影來說,成了一個遺落太久的文化符號。
寧浩用《紅毯先生》戲謔地拆解了明星、電影、影展之間的商業關系,也展現了創作者在面對商業片和藝術片時的身份掙扎。
《紅毯先生》這類電影的調侃,或許在某種程度上是華語電影創作者的一種普遍性焦慮,困于市場大潮和資本要求,卻仍想回到紅毯之上。片中,導演林浩不屑投資者之間的寒暄,在一旁默默背著法語單詞,在林浩看來,“站在國際影展的視角上看呢,咱就得看這大棉襖?!?/p>
《紅毯先生》(圖源:豆瓣)
我們無法揣測每個“大棉襖”出現的背后,有多少沖著“國際影展”去的動機。但對戛納的執念,無論是第幾代導演,都從沒放下過。
一方面,這仍然是世界級舞臺對其商業價值的放大與肯定,讓他們收獲更多的關注,但更重要的是,登上戛納的舞臺,意味著身為電影人的才能得到了肯定。
在戛納,無論是掌聲還是噓聲,都是華語電影人最迫切知道的聲音。賈樟柯曾在一篇長文中寫到,“我們為什么要來戛納?借一位法國作家所言:我愿意在一個尊敬電影的地方失敗,也不想在其他任何地方成功。”
這樣的尊敬,在這個時代里已經越來越稀缺了。由此,我們才為華語導演此次重聚戛納而尤其振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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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責聲明】
關鍵詞:華語電影 | 戛納電影節